第159章 我們的村莊還會回來

發佈時間: 2022-11-02 16:46:58
A+ A- 關燈 聽書

 回來的路上,雲莞已經被蕭韞之告知了家中的情況,此時聽到小琛與霜兒這般傷心哭泣的聲音,雙手抱著幼弟幼妹,眼淚決堤而下。

 雲莞不知道,陵陽城的降水,比旬城更甚,雨下得也更早一日。

 五月底,雲奶奶與雲承德回村居住,想等著六月十五便去城裡,準備雲懷誠的婚禮。

 然而,六月十五,整個陵陽城境內開始下大雨,大雨一連幾日不停,雲奶奶和雲承德便只能被困在村裡。

 誰也沒有想到,這場大雨,將會帶來這樣一場大災難。

 大雨幾日不停,他們便也無法離開,隨著大婚的日子越來越近,雲家的人自然也著急,但此時的他們誰也沒有預料到,一場災難已隨著大雨的降臨而降臨上林村。

 直到六月二十四夜間,桃花江毫無預兆地決堤,因大雨積蓄了好幾日的洪水,如猛獸一般,從桃花江里沖了出來,一夜之間,桃花江沿江,尤其是下游的村莊,包括上林村在內,全部被淹沒,全村上百戶人家,全部淹沒在洪水之中,能逃離出來的村民,百不過十。

95豪門言情小說網 www.dargon95.com

 幾十年前,也不知是幾代人之前了,桃花江上游便已修壩攔水,年久日增,也曾多次增高水壩,多次修復,是為兩岸灌溉之利,卻不想,有朝一日,堤壩崩塌,毀的也是兩岸莊稼與數萬百姓及他們的家園。

 堤壩崩塌的那一夜,雲玉娘也在老屋,夫妻兩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和上了年紀的雲奶奶往高地逃,奈何決堤而來的洪水,勢不可擋,滂沱的大雨之中,畏水的雲玉娘艱難地安置好了兩個年幼的孩子,一轉頭,卻見丈夫和婆婆已被大水沖走。

 她在屋頂上,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丈夫和婆婆被洪水沖走,無能為力,淋了一夜雨,直到第二日,天亮之後,雨勢變小,消息傳回陵陽城,雲懷誠一家趕回上林村,才將被困在屋頂上,四面被水圍困的雲玉娘母子三人救了回來。

 而那時,上林村已經是一片汪洋,洪水從上游傾瀉而下,水流湍急,連救人都難,舉目四望,舊房子被洪水沖塌,今年新修的新房子,只能見到一個屋頂,有的已經在搖搖欲墜。

 倖存下來的村民,被困在屋頂,哭嚎聲一片,幾人人人都不想回憶那一日的境況。

 大水沖走的,不僅是雲承德母子,桃花一家也難逃命運,全無蹤跡。

 兩日之後,雨陸陸續續地停了,雲懷誠兩日不眠不休,在下游的山邊,樹杈攔截之處,發現了雲奶奶的被大水泡脹的屍首,以及上林村,乃至桃花江再上游村莊的村民們的屍體。

 而本該在那一日成婚的桃花,屍首也在更下游的岔口便找到了,那時是傍晚時分,天氣在那一日午後終於轉晴,殘陽燒紅了半邊天。

 血一般的顏色。

 更多的人,找不到被洪水衝掉的親人,莫說生人,連屍首都不見,不知被洪水沖往了何處。

 其中,包括雲承德。

 但誰的心中都明白,這般被洪水沖走,早已無生還的可能。

 雲玉娘被救回來之後,一度崩潰,如雲懷誠一般,不眠不休地沿江找人,在找到雲奶奶,卻不見丈夫之後,終於還是崩潰倒下了。

 原本應當在準備喜事的雲家,喜事未成,已成喪事。

 雲懷誠找到桃花的屍首時,桃花被一塊凸出來的石頭攔住了,她與許多樹枝、浮木被攔在大石頭的後面。

 那是在距離上林村十里地的下游處,一條被洪水和連日的大雨衝出來的溝渠里,雲懷誠沿河走了兩日,才找到已經沒有了生機的桃花。

 而她的手裡,緊緊的攥著一隻桃花簪子。

 那是雲懷誠送給桃花的,曾經,雲懷誠說,倘若他不在,桃花見到了簪子,便如同見到他一般,要時時想念他。

 可他在桃花最絕望無助的時候,不在她的身邊。

 *

 短短兩日,雲懷誠瘦了一圈,下巴長出了一層短短的鬍渣,讓他看起來,越發萎靡。

 大伯和大伯娘愁容滿面,為了喪生的母親,為了失蹤在洪水裡的弟弟,也為了即將過門的兒媳婦。

 許多事情,倒是雲珍兒忍痛在幫著處理,以及問詢趕來的柳青松,幾乎都留在鎮上幫雲珍兒,也顧不得禮數是否周全,提供不少援手。

 一切都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

 而今,雲莞終於回來了,雲玉娘在女兒的肩頭痛哭了一場。

 整個雲家,傷痕纍纍,雲莞心裡也不好過,可如今,曾被父兄呵護的她,一下子成了家中的頂樑柱。

 她若倒下,阿娘該如何,二哥該如何,還有小琛和霜兒,還那麼小。

 她連悲傷都不能,也根本沒有時間來悲傷,連家門口的慟哭,都無法完成。

 每一個人,每一件事,都推著她往前,擋著她不能倒下。

 小琛和霜兒還那麼小,只會在她的懷裡大哭,一句一句地說阿爹沒有了,家也沒有了。

 阿娘悲傷過度,病倒不起,二哥悲痛過度,頹靡不振。

 姐姐日日連抽轉,家裡事情壓在她身上多日,差些喘不過氣來。

 還有上林村倖存下來的村民們,將曾帶著他們過上好日子的她當成了精神的支柱。

 他們跟她說「阿莞我們的家沒有了」「阿莞我們的田都被淹了」「房子全都倒了」……

 雲莞心裡難過得不知如何形容,可似乎又有什麼東西堵著、壓著,沒辦法宣洩出來。

 顧不上傷痛,雲莞好好安撫了雲玉娘一陣,兩小隻也苦累了,倒在床邊沉沉睡去,瞧著阿娘也疲憊地睡去了,她又問了一些雲珍兒這幾日家中的事情,交代了幾句,才紅著眼睛出門。

 蕭韞之還在院子外面等著她。

 方才一心放在阿娘和弟妹的身上,雲莞差些忘記了蕭韞之,如今一出門,再見到一路陪伴自己的人,驀的心頭髮酸,在雲玉娘面前壓抑的悲痛與眼淚、強撐的不安,全部都崩塌。

 她一頭埋進了蕭韞之的胸膛,眨眼間,蕭韞之胸膛寶藍色的衣裳,便被洇濕了一片。

 聽著少女嗚咽隱忍的哭聲,蕭韞之低頭,見到的是少女瘦弱的肩膀,在不停的抖動。

 他的阿莞還那麼小,便這樣意外地經歷了家破人亡的事情,所有人,都將她當成了支柱,眼巴巴地看著她。

 似乎沒人記得,他的寶兒,還是個十四歲的少女,別人家十四歲的少女,還是天真嬌憨、被父母寵愛的小姑娘。

 可他的寶兒,卻要承擔許多人的希望。

 他不曉得怎麼樣的安慰,才能讓她的心裡好過一點。

 事實上,蕭韞之知道,什麼樣的安慰都不可以。

 如果,大雨還沒有到來,如果洪災尚未發生。

 蕭韞之輕撫著她的後背,喉嚨發緊:「阿莞……」

 「阿莞難過了便哭出來,我在這裡。」

 雲莞埋在蕭韞之的懷裡隱忍嗚咽了許久,哭著說:「都是我的錯,如果我不出去談生意,就不會這樣。」

 「如果我不出門,我就會在大雨連天的時候想到桃花江的堤壩,受不了這樣的洪汛,我會帶走大家的。」

 「如果我不那麼理所當然認為,陵陽城的可能不像旬城那樣下那麼大的雨,我一定會冒雨趕回來……」

 她在自責。

 可誰又能想到呢。

 連蕭韞之自己都未曾想到。

 桃花江已十幾年未曾決堤,陵陽城三江十年未曾泛濫,誰能想到得?

 都是人之常情,附近的村民,都已生活了幾十年上百年。

 江河兩岸,灌溉便利,他們都是河水養大的人,從未想,有朝一日,家園會被洪水淹沒,親人被捲走性命。

 即便,曾經也在夏日發大水的時候,淹沒過莊稼。

 蕭韞之輕拍雲莞的後背:「阿莞,那不是你的錯。」

 他的阿莞,已經做得足夠好,也不該承受這樣的心理譴責。

 *

 上林村上百戶人口,因桃花江決堤的時候,是在深夜,洪水迅猛而下,來勢洶洶,大家都還在睡夢之中,因此,能逃出這場洪災的並不多,整個上林村,原本五六百口人,如今只剩下一百來人。

 雨水暫歇之後,他們有的沿水尋找親人,有的被官府安置在了太平鎮上,年紀小的孩子,便暫時停留在了雲家鎮上的房子里,一間屋子,打成大通鋪,能睡下二三十個人。

 蕭韞之自回到鎮上之後,便沒有時間回蕭家,但云家發生這樣大的變動,蕭家自然也派人過來幫忙,見到蕭韞之的時候,便將這幾日的狀況,與蕭韞之說了一遍,也道蕭家一切安好,讓蕭韞之勿用擔心,因附近村莊受災嚴重,蕭老夫人和老爺子開放門庭,收留了不少附近無家可歸的百姓。

 鎮上的土地廟、城隍廟,成了災民的暫時停歇之地。

 洪災過後,米糧、吃飯成了問題,蕭家也開了善粥救濟災民。

 雲家雖然悲痛過度,但也無法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鄉親們無家可歸,何況,其中能逃離出來的人,基本上都是家中建造了新房子的村民,新房子比舊房子堅固,他們躲在屋檐上逃過了一命,而這些人,恰恰都是在雲家的鋪子里幫忙的鄉民的親人。

 雲珍兒自作主張讓他們住進了鎮上的彩絲閣、紅顏坊、以及人間至味的後院。

 雲珍兒紅著眼睛從屋裡出來時,便見蕭韞之輕拍著雲莞的後背在安撫她。

 方才妹妹一直強忍著沒有在二嬸的面前哭出來,可她卻曉得,她出門一趟回來卻要這樣突兀的接受這麼大的變動,該是何等的難以接受。

 她抬手,擦了擦紅通通的眼眶,頓時悲從中來。

 這一日,太平鎮的天,依舊是陰沉的,卻沒有一滴水從天上掉下來。

 晚間,不過酉時,天便已經徹底黑下來了。

 雲莞在蕭韞之的懷裡慟哭一場,一陣發泄過後,該做的事情,依舊要做。

 晚間,忙碌的陶伯匆匆而來:「村裡的紙坊,全部被淹沒了,大雨的第二日,紙坊便未再開工,住在鎮上的工匠,安然在家,鄰村的工匠有五人,如今只有兩人幸免於難,村裡請來的十八名工人,我這兩日查問過,七人被大水沖走,三人的屍首找到了,另外四人,至今下落不明,對了,雲姑娘的那兩位堂兄弟,也安然無恙,只是,他們的家人……」

 說到這裡,陶伯便說不下去了。

 大雨時期,紙坊是無法開工的,陶伯便與女兒留在鎮上,也沒有料到,桃花江會決堤,將他們才開工了半年的工坊一夜沖毀,他們的工人,被大水沖走,紙庫里辛苦做出來的紙張,也全部被大水沖走。」

 幸免於難的雲雙全和雲滿福,大約是上天對雲家本家最後的眷顧,工坊無法開工,又這般下大雨,他們不放心工坊里的設施和紙庫的狀況,也擔心紙庫被淹,決堤的當晚,便去紙庫瞧著狀況,想著若是發生了什麼,也好及時搶救,卻不知也是因此,救了他們一條命。

 如今兩人也被雲珍兒安排在雲家的院子里住下,見到雲莞,兩人眼圈發紅。

 雲莞眼圈尚紅,卻沉靜得不似一個十四歲的少女,輕聲道:「九哥與十一哥安心住下吧。」

 「阿莞。」兩人紅著眼睛:「我們的家沒有了,紙坊被燒,高粱全部被淹沒,村裡的酒窖,山洞被淹沒了,全都沒了,什麼都沒了。」

 雲莞忍住悲傷道:「九哥,十一哥,你們還有我,阿莞還是你們的親人。」

 兩人都不過是十六七歲的少年,何曾經歷過這樣雙親盡失的悲痛,聽著雲莞的話,都忍不住放聲哭了出來。

 雲莞又安撫了一陣,才讓兩人去休息,只覺得心中疲憊非常。

 而後,陶伯與雲莞說:「酒窖確實被淹沒了,十幾名釀酒工人,有兩人被大水沖走,姑娘離開太平鎮之前,村民們原本準備收高粱,如今……」

 如今那高粱,即便收了,也全部被洪水捲走了。

 他們辛辛苦苦好不容易過上的好日子,可那日子太短暫,短得如一場美夢一般,被一場洪水衝破,化為影子,洪水過後,迎接他們的,是比從前更蒼白悲慘的生活。

 還好這兩日即便空中陰沉,但卻未曾再下過一滴雨。

 柳青松留在太平鎮上,幾乎日日不停地跟在雲珍兒的身邊,許多事情都在幫她打點著。

 周修文這幾日也忙得焦頭爛額,已經多日不能回府。

 陵陽境內,尤其是附近的鄉鎮,以及桃花江下游的廣大區域,是此次受災最嚴重的地區,桃花江決堤的第二日一早,周修文接到消息,便冒著大雨從城裡來太平鎮上,一刻不停地去了下游村裡,先是救出被圍困在大水裡的災民,而後又是安頓災民、著令解決災民的吃住問題,再見到雲莞,已是雲莞回來的第二日。

 他曉得雲家的狀況如何,此時也只能說一句:「雲姑娘,節哀。」

 雲莞扯了扯唇角:「周大人也辛苦了。」

 末了,雲莞又道:「周大人若是需要幫忙的地方,儘管開口,雲家雖損失巨大,但也能出一些綿薄之力。」

 周修文道:「雲姑娘大義,此次雲家受災嚴重,但已為災民提供一容身之所,人間至味日日發放百斤饅頭,實在已經做得太多,周修文替百姓多謝雲家的恩義。」

 只來得及說了這麼一兩句,周修文便去忙別的事情了。

 雲莞一夜難眠,蕭韞之幾乎也陪了她一夜,直到第二日一早,才不得不先回蕭府一趟。

 此刻,雲莞走在大街上,平日的熱鬧全都消失不見了,一眼望去,滿目都是災民。

 鎮上的人間至味已停業,得了雲珍兒的吩咐,先前在人間至味幫忙的廚子和夥計這兩日,在大雨停后,日日做出百斤饅頭賑濟災民,而不遠處的蕭家商鋪也在賑濟災民,雲莞站在不遠處,看著長長的排隊領著米粥的隊伍,怔怔半晌沒動。

 突然,一個小孩兒跑了過來,停在雲莞的面前,「阿莞姐姐……」

 這是鎮上的小石頭,倖存下來的,為數不多的小孩兒。

 雲莞反應過來,蹲下來,摸了摸小孩子的臉蛋,卻扯不出一點笑意:「小石頭啊。」

 小石頭手裡拿著一個饅頭,原本白白的饅頭,已經被他黑乎乎的手抓住了五個明顯的指印,小孩兒眼圈紅紅的,哽者聲音說:「阿莞姐姐不要難過,娘說,阿莞姐姐是好人,給我們吃的,還給我們穿,老天爺會保佑阿莞姐姐,也會保佑德叔。」

 雲莞扯了扯唇:「小石頭真乖。」

 不少村裡的人都領了饅頭,不知何時,好幾個村民都朝著雲莞這邊走過來,人人的臉上雖有悲傷,但他們似乎又帶著對新生的強烈渴盼和期待,「阿莞,別難過,你爹一定沒事。」

 大災難面前,這樣簡單樸實的安慰,已經是最大的慰藉。

 「阿莞吃了早膳沒有,來這饅頭先拿去吃了,嬸不餓!」

 「吃啊,拿著!」

 不知何時,附近的上林村的村民,見到雲莞全都圍了過來。

 有人勸這雲莞,有人不說話。

 大家都失去了親人,沒了家,見到雲莞,卻都自發凝聚在了一起。

 他們即便沉默不說話,看著雲莞的眼神,也是殷切,期盼的。

 有小孩兒紅著眼圈,拉著雲莞的手問:「阿莞姐姐,我們還會有房子住的是不是?」

 「爹說,阿莞姐姐最厲害,有阿莞姐姐在,我們還會有家。」

 這是人間至味里一個廚子的小兒子,小孩兒滿眼渴盼地看著雲莞,爹以前就說,家裡能過上好日子,他能上學堂,都是因為有阿莞姐姐,阿莞姐姐是村裡的小福星,有她在,村裡的日子就會越過越好。

 雲莞瞧著昔日熟悉的面孔,抹了一把臉,她蹲下來,輕柔地將小孩兒眼角的淚水擦乾,「對,我們還會過上好日子,還會有家的。」

 她看著一個個昔日的村民,一雙雙信任又渴盼的眼眸,唇邊彎起的笑意,堅毅又從容,「我們的日子還會更好,雖然田地被毀了,家園也被毀了,可我們還在,阿莞一定還能帶大家過上好日子,把咱們的家園重新建起來。」

 幾個女人聽著雲莞的話,都忍不住紅了眼眶,聲音哽咽非常:「阿莞……我們信阿莞!」

 「我們的家園,還會重新建立起來。」

 「我們的村莊,還會回來。」

 大悲痛面前,人人都需要一個精神支柱,雲莞便是那一個。

 當日,雲莞便找上了陶伯:「陶伯,你拿著兩萬兩銀票,往江北去,能收購下多少糧食,便收購下多少糧食,盡量要快。」

 陶伯手裡緊握著銀票:「一定不負雲姑娘所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