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發佈時間: 2022-11-02 16:4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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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兩日,雨水尚未完全停,白日雖有太陽出來,但夜間或是凌晨時候,總淅淅瀝瀝的下一場雨。

 桃花江的大壩,裂開了一個大口子,前前後後加起來,有半里長。

 而江岸河堤,破損之處更多。

 眼下最要緊的事情,是修好破裂的堤壩。

 桃花江兩岸的百姓損失慘重,因攔水建壩之處,便在上林村五里之外,因此上林村附近的村莊,便成為了受災最嚴重的區域,也是陵陽境內最嚴重的區域,因此,周修文的賑災重心也放在此處,可謂是最忙碌的人。

 他一邊要安撫百姓、安置家園被雨水沖毀的百姓、為災民發放糧食,同時,也要發動官兵與部分百姓從附近的山上挖泥袋裝堵住裂開的堤口。

 不過兩日的時間,雲莞再見周修文時,便覺得年輕輕輕的周大人,已是疲憊非常,臉色青白青白的,也不曉得他這樣文弱的書生,能堅持多久。

 卻不知,她自己也是一個忙人,擔著整個雲家和上林村的擔子。

 上林村的村長沒能幸免於難,倖存下來的人,都以雲家,尤其是雲莞為主心骨,雲家一邊半喪失,一邊處理許多事情。

 雲莞更成為雲家的支柱,每每瞧得蕭韞之既心疼又無奈,恨不得幫她將所有的事情都做好,可蕭韞之本身也是一個忙人,尤其在這等特殊時期。

 最重要的是,如今雲家,實在難堪重負。

 自雲承德在大水之中始終,雲玉娘受了不小的刺激,一直卧病在床,兩小隻還小,還是需要人照顧的時候,而桃花喪生在大水之中,更擊垮了雲懷誠,如今的雲懷誠,幾乎變了一個人,成日沉默不語,不眠不休,不吃不喝,讓雲家的人瞧見了,皆憂心不已,雲莞便瞧見大伯娘為此偷偷掉過幾次眼淚。

 如今家中許多事情,都交到了雲莞與雲珍兒的手上,而這段雲莞不在家的時間,幾乎是雲珍兒撐起了整個雲家,如今雲莞好不容易回來了,方能分擔一些。

 從廚房裡拿了葯給雲玉娘喝下,不過幾日的時間,雲玉娘已瘦了一圈,臉色也帶著病態的蒼白。

 兩小隻眼睛紅紅的,站在床邊看著雲玉娘,這幾日,家中遭逢變故,兩小隻心中難安害怕,夜間都不敢獨自睡覺,都是雲莞在陪著,在大水中喪生,母親生病,他們還承受不了這樣的家庭變故,生怕雲玉娘也出了什麼事情。

 雲莞拿著帕子給雲玉娘擦了擦唇邊的葯漬:「阿娘可有何處不舒服,我瞧著今日的氣色好了一些。」

 因雲玉娘本身身體狀況便非常不好,莫聽雪曾叮囑過,萬不可受到過大的刺激,雲莞便擔心家中的事情,刺激了雲玉娘,這兩日,亦是憂心不已,生怕雲玉娘舊傷複發,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傷。

 雲玉娘也知道自己讓女兒擔心了,她瞧著女兒眼底的疲憊與青黑,也不想這樣消頹,但恩愛十多年的丈夫眼睜睜地在自己的面前被大水沖走,至今生死不明,她實在難以承受。

 「阿莞,別擔心,阿娘沒事。」

 雲莞柔聲道:「阿娘要快些好起來,阿莞很擔心,咱們一家人,還要好好生活下去。」

 兩小隻也緊跟著介面:「阿娘要快點好起來。」

 雲玉娘伸手,替小兒子小女兒擦掉眼角的淚水:「哭什麼,阿娘還在呢,別怕。」

 「嗚嗚嗚……」

 雲莞摸了摸弟弟妹妹的發頂,道:「沒事的,萬事有阿姐在呢,都好好的,很快便會好起來的。」

 也不知是安慰兩小隻,還是說給自己聽,雲莞聲音裡帶著幾分悵然,只雲玉娘瞧著女兒尖瘦了不少的下巴,心疼不已,強忍住失去丈夫的悲傷,道:「阿莞也要好好休息,娘過兩日便好了,家裡的擔子,不能只讓我的阿莞來扛著。」

 雲莞抱了抱雲玉娘,親昵地在她的肩頭蹭了蹭:「阿娘要快些好起來。」

 待她拿著空碗從雲玉娘的屋裡出來時,便見雲懷誠怔怔地坐在院里的石椅上,盯著手裡的一隻簪子看,如同入定的老僧一般,一動不動的。

 不過是幾日的時間,二哥已清減了許多,原本就瘦弱的身軀,瞧著越發瘦弱,似乎風一出來,便能將他吹倒一般。

 這便是他這幾日的狀態,茶飯不思,每日只盯著那隻簪子瞧,便能瞧上半日。

 雲莞輕嘆了一聲,緩緩走過去,輕聲喚了一聲:「二哥。」

 雲懷誠像是不曾聽見一般,半點回應也沒有,只盯著手裡的簪子一動不動。

 雲莞瞧著,鼻尖越發酸楚:「二哥,嫂嫂若是知道,必定不喜歡你這樣不愛惜自己的身子,你若是倒下了,她怎麼安心去?」

 聽到雲莞提及桃花,雲懷誠似乎動了一下,緩緩地轉頭,看著雲莞,許是太久不說話了,聲音亦是非常沙啞,「阿莞……」

 雲莞扯唇笑了笑:「二哥,阿莞去給你做些東西吃好不好,大伯娘說你今日都未曾進食,你以前說,最喜歡阿莞做的吃食了。」

 雲懷誠卻不動,怔怔地盯著手裡的簪子,啞聲道:「阿莞,你知道么,我找到桃花的那日,原本該是我們成親的日子,她原本應該穿著漂亮的嫁衣,與我拜天地,拜父母,共許百年之約,可是……」

 說到這裡,雲懷誠的聲音帶了哽咽,顯得他的嗓音越發苦澀:「可那日卻是我們天人永隔的日子,我們還沒來得及拜天地……」

 雲莞低頭不語,她能感受到二哥的悲傷,二哥跟嫂嫂的感情這樣好,事情又偏偏發生在他們成婚的這兩日,所以家裡人一直擔心雲懷誠會想不開。

 雲懷誠瘦得兩頰凹陷,喃喃道:「這隻簪子,原是我送給桃花的,我曾對她說,日後瞧見了簪子,便如同我在她身邊一般,可那一夜發大水,我卻不在桃花的身邊……」

 雲莞心中一哽:「二哥……」

 雲懷誠自顧自地說著:「大水那樣可怕,她一個女子,被捲入洪水中,又不會游水,便誰會,也擋不住那樣的洪流,不曉得多麼害怕,可她卻緊緊地攥著這隻簪子不放,那日我找到她,花費了許久的力氣,才將這簪子從她的手中拿出來,她那時,不知多麼無助,可我卻不在……」

 雲懷誠的聲音里,帶著濃濃的自責:「桃花肯定在怪我,怪我救不了她,怪我讓她在洪水中漂流了幾日幾夜也找不到她,她一定是怪我的……」

 「我連見她最後一面都不行。」

 「她原本應該是我的妻子,與我快快樂樂過一生才是……」

 雲懷誠握著簪子的手,指尖幾乎發白,他在責怪自己。

 雲莞眼眶不可控制地湧上一層熱意:「二哥,那不怪你的,嫂嫂她,她也不會怪你的。」

 雲懷誠帶著哭腔說:「她一定是怪我的,阿莞,二哥真沒用,連自己的妻子也保護不好……」

 雲莞放下手裡的空碗,輕輕拍了拍雲懷誠的肩膀:「二哥,嫂嫂不會怪你的,否則便不會這般緊緊地攥著你送她的簪子了,這一切,都不是二哥的錯,洪災不是二哥的錯,二哥心裡難受,便痛痛快快地哭一場,而後好好振作起來,嫂嫂若是知道你這般折磨自己,心裡肯定不開心,她才不想瞧見二哥這般難受的樣子。」

 自桃花喪生在洪水中之後,雲懷誠便從未對人說過這些話,更沒有情緒爆發的時候。

 他悲痛,但痛都藏著,積在心裡,讓人看著擔心,卻又無能為力。

 此刻,他終於在雲莞的溫聲安慰中,忍不住崩潰了起來,十七八歲的少年,抵擋不住痛失所愛的痛苦,像個丟失了最心愛的東西的孩子一般,嚎啕大哭了起來。

 雲莞抽了抽鼻子,輕輕拍了拍雲懷誠的肩膀,輕聲道:「二哥心裡難受了,便哭吧,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桃花姐姐,她會永遠地活在你的心中。

 但大約是這樣痛快地發泄了一場,又因為近日未曾好好進食,這幾日也不曾好好睡眠,雲懷誠竟一下子暈了過去。

 雲莞急得大駭:「二哥!」

 蕭韞之聞聲從月門外匆匆進來,「阿莞。」

 雲莞快哭了,「二哥他……」

 蕭韞之快步過去,接過雲懷誠,摸了一把雲懷誠的脈門,安撫道:「阿莞別急,只是情緒過激,暫時暈了過去,好好休息一番便好。」

 「真的沒事么?」雲莞眼睛發紅。

 蕭韞之撫了撫她的發頂,「無事的,別擔心,阿莞信我。」

 雲莞輕輕點了點頭,這才鬆了一口氣,雲懷誠已經好幾日不曾休息,這樣也好,若能好好休息一番,也是好的。

 大伯和大伯娘知道雲懷誠暈了過去,心中都焦急不已,還好蕭韞之解釋了一番,兩人方放心下來,感激了蕭韞之一陣,夫妻兩人這才去照顧兒子。

 雲莞看著雲懷誠躺在床上,輕嘆了一聲,與蕭韞之一道退出了雲懷誠的屋子,想起方才的狀況,她鼻腔又泛起了酸意。

 為了二哥,也為了桃花姐姐。

 那是多好的一對璧人啊,這一場洪災,讓多少人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她只覺得心中好恨。

 蕭韞之似乎曉得她心中在想什麼一般,瞧著少女眼眸通紅,眼底烏青未散,心中疼惜不已,將少女輕攬入懷裡:「阿莞,會好起來的,我在呢。」

 雲莞吸了吸鼻子,在蕭韞之的胸膛上蹭了蹭:「好希望現在的發生的一切都是夢,夢醒了,便無事了,一切都還好好的。」

 蕭韞之輕嘆了一聲:「阿莞既懂得勸人,我也希望阿莞心中莫要自責,一切也都不是阿莞的錯,若是有錯,也當有我的一份,是我不能好好將阿莞帶回陵陽,延遲了幾日。」

 蕭韞之知道,雲莞雖看起來無事,但心中亦有牛角尖,如同雲懷誠將桃花的喪生怪罪在自己身上一般。

 雲莞立刻否認道:「你有什麼錯,我是因為大雨無法回來,不是你,你能左右天氣么,不是你的錯。」

 蕭韞之只定定地看著她,雲莞便很快便反應過來蕭韞之這番話的意思了。

 她怔怔了半晌,好似被人點通了奇經八脈一般,蕭韞之方在她的眉心輕輕印了一吻:「勸人如勸己,所以阿莞也別自責好不好?」

 雲莞垂頭,沉默不語。

 蕭韞之繼續溫聲道:「所以,阿莞也不必將所有的擔子都擔在身上。」

 包括上林村倖存的村民,他的阿莞,不必將村民們的未來,都擔在自己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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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會心疼。」蕭韞之撫了撫她的臉頰,低聲道。

 雲莞閉了閉眼,半晌之後,才輕嗯了一聲。

 蕭韞之這才鬆了一口氣。

 雲莞爭著眼睛,定定地看著蕭韞之衣裳上的一條花紋,不知為何,緩緩道:「我不是一定要擔起別人的未來的,那裡不僅是上林村倖存的百姓們的家園,也是我的,是我們所有人辛辛苦苦,灑了血汗的地方。」

 也是這個陌生的世界,給予她的第一份歸屬。

 一個近乎精神豐碑一般的存在,無論它多麼殘破,如何被摧毀,她依舊要修建起來,還要修建得更加堅固。

 蕭韞之低聲道:「好,我幫阿莞一起。」

 雲莞覺得眼眶和臉頰有些發癢,忍不住蹭了蹭蕭韞之的胸膛:「我有點擔心二哥,我怕他走不出來。」

 蕭韞之溫聲安撫道:「會走出來的,需要一點時間。」

 雲莞低聲道:「若是身處嫂嫂一樣的位置,我也不會怪你的,我只希望,像這般不可控制,不可挽回的大災大難發生的時候,親近的人,一個也別在我身邊,都好好的活著。」

 「我不會。」蕭韞之道。

 見識過這幾日多少生離死別的場面,蕭韞之心中越發肯定,他永遠也不會讓他的阿莞,有獨自面對絕望之境的時候。

 *

 七月初一,便是距離桃花江決堤后的七日。

 這一日,也是死難的村民們頭七的日子。

 一早天氣陰沉,飄了半個時辰的細雨之後,天氣依舊不曾晴朗。

 一大早,在這次洪災中倖存下來的村民,便帶著香火紙錢來決堤的江邊,祭拜在洪水中喪生的親人。

 七日過去了,即便有大部分人的屍體,在下游的江邊找到了,但仍有部分人的屍體未曾找到,也不曾任何消息。

 心中也不願意承認,但在這樣的災難面前,人人都知道,他們,已不在人世。

 連死後,肉身都不留一個,沉了江底,餵了魚兒,或者被衝進了不為人知的地方,可能永遠也找不到。

 頭七日的祭拜,是他們能給予過世的親人,唯一的安慰。

 江邊都是低聲哭泣的聲音,渾濁的洪水裡,便是被毀掉的家園,也是親人的性命。

 但云家的人,並不來祭拜雲承德。

 沒有找到阿爹的屍體,即便知道是萬分之一渺茫的機會,雲莞還是不願意承認阿爹真的死了,包括雲玉娘雖哀痛至傷,也不願意用這樣祭拜的方式來宣告丈夫的死亡。

 他們都不信,都在毫無希望地等待和尋找。

 倖存的村民在聚在江邊,也有的爬上了半山,看著依舊被洪水湮沒的上林村。

 雲莞蹲在半山腰的一棵大樹上,這是她回來之後,第二次站在高處看著被洪水湮沒了的上林村,洪水其實已經退了一半,水位便低了一些,但仍能淹沒半個房子。

 村裡的景象,她看得清清楚楚,包括老屋的房子、造紙廠、村民們的房子。

 舊房子基本都是泥牆,早已坍塌了,今年新建起來的房子,尚還比較完整。

 山洞酒窖的里的兩萬壇千山釀,也淹沒在了洪水之中。

 那些辛苦開墾的土地,成片成片的高粱,也全部被洪水淹沒。

 雲莞蹲在樹上,怔怔地看著這一切。

 當初舉家搬遷時,並不覺得對上林村多麼不舍,也許,那時候知道,任何時候回來都可以,上林村還在這裡,一進村,迎面而來的村民,還能互相熱情打招呼,聽著熟悉的鄉音。

 可如今看著家園被毀,雲莞的心上堵了一塊大石頭一般,難受得心頭身上的每一處,都麻楚難忍。

 這裡原本是上林村的村民們嶄新生活的開始。

 是大家辛辛苦苦,留了多少汗水努力換來的新生活。

 而這個新生活,卻只維持了一年而已。

 她怎麼甘心呢,又如何甘心?

 「阿莞。」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蕭韞之不知何時也過來了。

 雲莞瞧見了,便從樹上跳下來,蕭韞之無奈道:「我家阿莞要躲到此處一個人偷偷難過到何時?」

 雲莞否認:「我沒有。」

 蕭韞之輕嘆了一聲,抬手捏了捏雲莞的臉頰:「還說沒有,眼睛都紅成了什麼模樣。」

 雲莞垂眸,輕聲道:「蕭扶疏,我想阿爹了……」

 蕭韞之將她輕攬入懷,「已經派人去下游尋了,若是……定能尋到蹤跡的,好阿莞,不難過。」

 雲莞只覺得臉頰痒痒的,蹭了蹭蕭韞之的胸膛上清涼的布料。

 蕭韞之看著山下洪水茫茫,村莊盡淹、莊稼盡毀,不由得浮現當日與雲莞坐在田間地頭,暢享莊稼豐收的場面。

 如今……他的寶兒,心中該是何等的難受。

 「阿莞,村莊沒了,咱們日後再修建一個,莊稼沒有了,我們便再開墾,紙坊沒有了,我們便重新再修建起來,從此以後,蕭家便是你的家,我做你永遠的後盾。」

 初夏的山風中,雲莞聽到少年溫柔卻又飽含力量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