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勸慰

發佈時間: 2022-11-02 17:1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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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這麼一段時日,孔言方已然消瘦了不少。

 他結局已定,是翻不出浪花的了,一個人在牢房裡,天昏地暗,不知年月幾何,若不是前天聽到獄卒談論過年之事,他甚至不知道,如今已是東瀾國的新年。

 人只有在絕境的時候,才會越發想念平日里溫馨的日常。

 孔言方這幾日,也回憶了這些年做過的事情,一切都是從十五年前那一場錯誤開始。

 那一晚,他若是不鬼迷心竅,策劃了那一場諷刺詩案,是否便沒有今日這樣的結局。

 可他思來想去,若是回到當初,自己一定仍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人若要成事,雙腳豈可不踏入灰暗地帶?

 如今再想想,連朱大人都被牽連下獄了,不是他不保他,不保銘王,而是因為他罪有應得,當初打傷了曾御史的並不止他兒子,憑什麼只有孔家被曾御史這般針對,如今朱家還不是身陷囹圄,孔言方已想到這裡,便覺得大快人心。

 牢房裡傳來腳步聲,他聽到了小聲說話的熟悉聲音,孔言方猛的站起來,而後便見拐角處走來一個衣著普通的少年郎,正是孔公子。

 「爹!」孔公子見到孔言方,腳步匆匆地過來。

 孔言方見到兒子,神色還是激動的,手伸出了柵欄之外,抓著兒子的手,眼含熱淚。

 孔夫人神色清淡,手裡還提著食盒,跟在兒子的身後,不言不語。

 她已無往日的富貴模樣,身上也是布衣釵裙,便是過年時候,也不戴首飾,人也跟著消瘦了不少。

 孔公子聲音微哽:「爹,你過得如何,這牢房獄卒,是不是待你不好?」

 孔言方搖了搖頭:「爹,還好,都好,你在外頭可好?」

 孔公子點頭:「一切都好,爹不必擔心。」

 其實不好,如今母子落難,雖不至於到了無家可歸的地步,但孔家家產被收,只剩下孔夫人這些年的嫁妝生活,也是虎落平陽。

 而他是孔言方之子,別人對孔言方的怒火,便全部發在他的身上。

 「不說這些了,爹,如今正過年,娘好不容易央求了關係,我們一家三口一起吃一頓飯,雖晚了些,但也還是過年。」

 短短的日子,從前驕縱的孔家少爺,似乎一夜之間長大了不少。

 可孔言方對兒子有好臉色,對妻子卻不可能有好臉色,若不是孔夫人出言指正,提供那些被他藏在暗格里的證據,他又何以有今日這樣的結局。

 他能對兒子有好臉色,但是對妻子,卻半點情面不留,十多年的夫妻情分,經此一事,半分不剩。

 「你來做什麼?」

 孔夫人神色淡淡,不見悲傷,將食盒中的飯菜拿出來:「老爺先用膳吧,快涼了。」

 孔言方見到妻子便覺得心中怒氣難消,一把將其中一個碗打翻了。

 一陣哐啷的聲音之後,牢房裡落針可聞。

 孔公子小心翼翼地看著父親:「爹……這是娘親自做的飯菜,今日我們家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便不能好好吃一頓飯么?」

 孔言方臉色難看,抿著唇不說話。

 孔夫人似乎也並不在意,將歪倒的飯碗撿起來,輕嘆了一聲,看了看兒子道:「罷了,你先出去等等,娘有些話,想與你爹說說。」

 孔公子雖面有擔憂,但也沒有留下來,聽話地出去了。

 直到這一處的牢房,只剩下兩個人,孔夫人才疲憊地道:「老爺這又是何必,兒子好不容易才尋了一個機會來與你一道過年,興許今日過後,父子如何再相見,還未可知。」

 沒有兒子在旁,孔言方越發沒有收斂,恨恨地看著孔夫人道:「那還不是你造的孽,若非如此,我孔家豈會有今日!」

 孔夫人失望地搖了搖頭:「我造的孽?老爺到現在還不肯承認么,孔家到了今日這樣的地步,究竟是因為我,還是因為老爺踏入歧途?」

 孔言方氣得面上的肌肉隱隱發抖,毫無疑問,孔夫人說的是事實,而他無法辯駁,唯有怒氣。

 孔夫人繼續道:「老爺口口聲聲怨我,覺得這今日的局面是我造成的,這些年來,你在做下錯事的前一刻,可曾為兒子,為孔家著想過,哪怕有那麼一分一毫的猶豫,包括十五年前,你讓醉酒的雲先生謄抄下那首詩的時候,可曾想過,會有東窗事發的一日?」

 對孔言方而言,雲承德這個名字諱莫如深,不光是因為十五年前的諷刺詩案,還有他自己的私人原因,最是不願意聽人提及,尤其是孔夫人。

 「閉嘴!」

 孔夫人搖了搖頭,輕聲道:「便也當做,我還了十多年前,雲先生的救命恩情。」

 孔言方聞言,震驚地看著孔夫人:「你說什麼?」

 孔夫人自嘲一笑,緩緩道:「你我做了十多年夫妻,我又怎麼會看不出來?」

 十五年前,雲承德與孔言方共同上京趕考,當時的孔夫人,還是一個不諳世事的閨中少女,外出發生了些意外,險些喪命,是雲承德將她救了,只是,當時她已不省人事,並不曉得到底是誰救了自己,直到過了些日子,才打聽出了似乎是兩位剛上京趕考的書生,待她前去相認之後,被先一步得知的孔言方攬掉了雲承德的救人之恩。

 此後,孔言方表現出對自己的愛慕。

 可當時年少的孔夫人,心中卻對雲承德非常有好感,直到諷刺詩案,雲承德入獄,孔言方借著救命的恩情和科考的成績,與當時孔夫人的父親交好,最後發生了一些意外,也讓孔夫人在短時間內,尚未對孔言方產生男女之情的時候,便被父親做主,嫁給了孔言方。

 她從小受到的教育是在家從夫,出嫁從夫,嫁給孔言方之後,便儘力做好妻子的角色,成婚一年之後,兒子生下來,可直到兒子六歲的時候,孔夫人才在丈夫的一次醉酒之中,了解到了過去的真相,知道到底是誰救了自己,也慢慢地明白了當年諷刺詩案的緣由。

 這對她而言,可謂巨大的打擊,情緒崩潰,為此大病一場。

 但兒子已經出生,夫妻成婚六七年,孔言方借著岳丈的勢力,一步步青雲直上,雲承德更是不知去向,孔夫人便是不為了自己著想,也要為了年幼的兒子著想,便只當做自己並不曉得這件事。

 直到如今,東窗事發。

 若是十五年前,芳心初動的時候,她一定會不顧一切地為雲承德鳴不平。

 可她到底也是個自私的人。

 如今也已是一個少年的母親,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了兒子的身上,若非為了兒子著想,也必定不會參與這件事。

 「我如今這般,都是為了兒子。」多年的欺騙,也早已磨平了她對丈夫的感情與期待,她性格雖然軟弱,但一個母親,為了兒子,可以將所有的軟弱,變成堅韌。

 孔夫人緩緩道:「我若是不站出來,兒子的日後怎麼辦,他才十幾歲,難道便要因為你做下的錯事,沒了未來?承受著罪人之子的罪名,餘生七八十年,不得翻身?」

 她決不允許。

 孔言方可以做錯了事情,可不該因此殃及兒子,她若是有解救的法子,哪怕擔上毒婦的稱號,也絕不讓兒子的未來被徹底葬送。

 她如今剩下的,也唯有兒子了。

 到了此時,孔言方終於再也說不出任何怒罵孔夫人的話來。

 只轉角處的油燈下映照出的少年身影,緊緊地握住了拳頭。

 *

 孔夫人這一日帶著兒子去牢中探望丈夫的事情,並不引起什麼人的注意。

 雲莞更不會去關注這些事情,雖然朝廷直到正月十五之後,才會重新開印,但街市卻在正月初八的時候便已經重新開張了,所以她的休息時間並不多,前段時間燕行之也來了京城,兩人本就在商榷些生意上的事情,如今時機已成熟,年後便徹底運作起來。

 加上年後,她在京城還有些別的商業計劃,這些名義上休息的時日,正是沉澱與思考的時候,可一點也不閑著。

 忙碌的日子,很快便過去了,她大年初五帶著雲玉娘、小琛與霜兒去大悲寺逛了一次廟會,回來之後,再準備些店裡的事情,街市便重新開業。

 這一日,她忙碌過後,繞著一條安靜的小巷打算回府,卻聽到了打架的聲音。

 雲莞順著聲音走過去,便見幾個十幾歲的少年,正圍打一個人,對蜷縮在地上的人拳打腳踢,還發出起鬨的辱罵的聲音。

 「你們做什麼?」

 她一出聲,原本還在打人的少年們便全都看了過來,其中有人認出雲莞,竟自告奮勇地過來:「雲姑娘,你瞧這是誰!」

 雲莞一看過去,倒吸一口冷氣,好傢夥,竟是孔公子。

 「雲姑娘,我們這可是給你出氣,他爹孔言方做了那麼不要臉的事情,都說老鼠的兒子會打洞,他該死!」

 雲莞眼皮一陣狂跳,上前去將幾人給揮散開了:「都回家去回家去,小小年紀,誰教你們這一套連坐的狗屁道理,他是他,孔言方是孔言方,這是兩碼事,你們打他做什麼,都回去回去!」

 幾個少年不甘,還想要辯駁,雲莞眯了眯眼:「再不回去,我吼一聲,京兆府的人便過來了。」

 幾個少年一鬨而散,還不忘回頭看一眼雲莞,真不明白,雲姑娘到底怎麼回事。

 孔公子被打得蜷縮在地上,這會兒還起不來,身上一塊灰一塊黑的腳印,髮絲凌亂,臉也是青一塊腫一塊的,看起來狼狽不已。

 雲莞搖了搖頭,蹲在他的身邊:「怎麼樣,被社會毒打教育了?」

 在雲莞為數不多的接觸中,這位眼睛長在頭頂上,口不擇言的孔公子,人緣實在不行,如今孔家家道中落,他虎落平陽,不少人對孔言方的怒氣發泄在他的身上,也是無可避免的。

 她早有預料。

 孔公子自然看到了雲莞,咬了咬牙,冷笑道:「如今你得意了,我家變成這般模樣,你做夢都能笑出來。」

 雲莞咧嘴一笑:「我當然做夢都能笑出來,自然也得意非常,我爹含冤十五年,一朝恢復清白之身,難道我不該高興?」

 「你!」

 孔公子被雲莞氣得情緒大動,也牽動了身上的傷口,疼得臉色發白。

 雲莞看著,心中微嘆,覺得他再這麼氣下去,估計就真要氣暈了。

 她嘆了一聲:「還能不能起來,能起來便別癱在地上了,去醫館看看,這一身傷回去,還不知你娘怎麼心疼你呢。」

 孔公子當然能起來,只是得緩一會兒才能做起來,而後直接不顧形象地靠著牆角,癱坐在了地上。

 雲莞還沒有走。

 他經過家道中落,了解了當年的事情之後,如今已不像從前那樣衝動了,面對雲莞,心中自然仍有所怨恨,但也也有更為複雜的情緒,不知該如何辯解。

 少年的心思都放在臉上了,雲莞搖了搖頭道:「你也不必這麼怨恨地看著我,說起來,我家才是受害的一方,如今不過是真相大白的結局罷了,一來一往,都是因果。」

 「你……為何要幫我?」半晌之後,孔公子不甘地問道:「你不該樂意瞧著我被人打么?」

 「嘖。」雲莞聳了聳肩,「我若知道被打的人是你,便不過來了,讓那些人好好教訓教訓你。」說著,雲莞好笑地看著神色彆扭的孔公子道:「所以,這是社會給你上的第一課,從前你有多囂張,如今別人就有多想弄死你,少年啊,所以說,人在得意的時候,莫要太招搖就是這個道理!」

 「你!」孔公子又被雲莞氣到了,若不是自己打不過雲莞,當真要去和雲莞拚命的。

 雲莞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頭,將一個金瘡葯丟入孔公子的懷裡,道:「行了,回家去吧,這些時日,風頭正緊,好好在家讀書,沒事便別出門了,免得被人打,你這小胳膊小腿的,估計也沒學過兩天武,打不過別人。」

 孔公子低著頭,不出聲,眼圈卻不知為何,紅了一圈。

 這些日子,曾經的朋友離他遠去,陌生人對他惡意相向。

 未來飄渺不定,或許什麼都沒有了,永遠不得翻身,成為別人怨恨辱罵的對象,遺臭萬年。

 他從前雖是渾了些,可到底也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哪裡承受得起這麼大的落差,但沒有想到,第一個跟自己伸出援手的,竟然是昔日的仇人,也應該是未來的仇人的雲莞。

 孔公子雖然性格不討喜,雲莞確實也不喜歡這種被家人寵壞的少年,但到底答應過孔夫人,有她在京城一日,便不會讓孔公子遭人所害,雖然那些人,指的是孔言方的政敵。

 但如今因為孔言方的事情,京中不少讀書人,仍將怒火發泄在孔公子的身上,她雖然也不原諒孔家的人,但也不至於真的遷怒十五年前,尚未出生的孔公子。

 看著少年神情落寞的模樣,她拍了拍孔公子的肩頭,道:「人人都是獨立的個體,你爹雖然做了非常不正道的事情,但那都與你無關,我雖然也對你沒好臉色,但我也知道,十五年前的事情,與你半點關係也沒有。」

 孔公子抬頭,奇怪地看著雲莞,便見雲莞笑了笑,笑意里並不是他人為的諷刺和嘲笑,反而帶著些許友善的勸慰:「可你是孔言方的親生兒子,便免不得在東窗事發的時候,被千夫所指,這是無可避免的,可你當明白一件事,那便是,你到底還是你,你先是你自己,而後才是孔言方的兒子,日後的路,該如何走,看的是你自己,而不是別人的嘴,你才多大,未來還有無線的可能,不至於就這樣一蹶不振了吧?」

 「我當然不會!」孔公子一頓,彆扭道。

 雲莞點了點頭,「那就行了,好自為之,小心些,別再被人打了。」

 說罷,她便也離開了。

 唯孔公子依舊靠牆坐在地上,手裡拿著雲莞丟在他懷裡的金瘡葯,看著少女離開的背影,握緊了手裡的藥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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