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熠晨的意識並不是很清晰。
在極其緩慢的回想裏，彷彿自己前一刻還在跟聶靳雲計較着他使喚季薇去買芒果的語氣方式，下一秒，連預示的暈眩感都沒有，整個世界嘎然而止，就此陷入前所未有的安寧中。
假如那就是死亡的滋味，並不難以接受。
只是一旦想到季薇，還有可愛的兒子，死亡就成爲他人生中最抗拒的事。
他所做的每個呼吸，心臟的每次跳動，都有了比自己重要千萬倍的理由。
身在呆了半個月的病房，余光中，閉合窗簾外，天光已然褪去。
耳邊沒有家庭影院熱鬧的聲音，沒有聶靳雲見見的唸叨，唯心率儀‘滴滴’的發出響聲，節奏感不如往幾天強勁。
這是他生命衰竭最直接的體現，但他絕不妥協。
左手的手背上插着輸液管，不知藥效的液體正順着血管緩緩流進他的體內，除了這隻冰涼的左臂，他感到身體熱一陣，冷一陣。
發燒了麼？
難道是空調的緣故？
漂浮在諸多輕盈的疑惑中，他聽到一個不太真實、但卻情真意切的詢問：“爸爸，你痛不痛？”
蘇熠晨移眸看去，重新見到兒子憂心忡忡的臉孔。
神思登時恢復了些許，想起他們之前發生的對話。
“痛。”他用乾啞嗓音直接回答道，末了又輕緩的補充說：“不過爸爸可以忍。”
烙誠兩手扶在牀邊，肉乎乎的下巴陷在被褥裏，眨巴着眼睛，把他當做英雄來崇拜，“爸爸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在兒子面前時刻不忘爲自己樹立偉岸形象小蘇先生耍帥成功，脣角得意的向兩端淺淺揚起。
父子兩就此沉默。
過了一會兒，爲了阻斷兒子的擔心，蘇熠晨主動道：“我把《星球大戰》看完了。”語氣，像是學生做完了老師佈置的作業。
烙誠的注意力成功被吸引，“真的？天行者是不是很厲害？”
崇尚強者，渴望成爲強者，是所有弱小的本能。
“厲害。”對於蘇熠晨來說，簡單的電影情節是不需要回想的，“不過，你還記不記得，天行者在成爲絕地武士以前，也很普通。”
烙誠眨着澄亮的眼睛，認真的把頭點了點，他記得的。
蘇熠晨再問：“你想做絕地武士嗎？”
小傢伙堅決的點頭，毫不猶豫。
成爲英雄，是每個男孩兒成長的必備夢想之一。
“最開始，我們每個人，都是平庸的天行者，能否成爲絕地武士，關鍵在於，內心是否足夠強大，在困難面前，是妥協，還是迎頭向上，永不言棄。你想成爲絕地武士，就要不斷的磨練自己，不要怕。”
蘇熠晨說得很慢，像是有心多給兒子一些時間，讓他去消化。
但其實，只是虛弱而已。
“不要怕什麼？”烙誠還是不懂，眉頭都因此擰了起來。
他對他笑，通過笑意給與他勇氣，“不要怕，你會害怕的，所有。”
害怕是沒有用的，逃避只會使你成爲懦弱的失敗者。
當無路可退時，前面是刀山，那麼就攀越它！遍體鱗傷會成爲你取得勝利的勳章；就算遇到火海，也要拼勁全力游到彼岸去，哪怕在中途血肉之軀會化爲灰燼，但因爲那份勇氣，你一定會像鳳凰那樣，浴火重生。
蘇熠晨正沉浸在對兒子的無限期待裏，卻疏忽了烙誠只是個將滿六歲的孩童。
“可是爸爸，你會不會死？就像……外婆一樣。”他淚眼汪汪的問，害怕極了。
眼下，這纔是他最擔心的問題。
蘇熠晨似有怔忡，看着強忍哭意的兒子，淚水就在那雙清澈的瞳眸裏激烈的轉動，隨時會化作滾燙的水滴，熨貼在他的心上，可是……無法說謊。
烙誠還小，未到能夠承受一切的年紀。
然而太多的發生會發生在我們全無準備的時候，那時，強者爲王。
“人都會死的，我會，你媽媽會，有一天，你也會。”蘇熠晨平靜的說，“就像你外婆一樣，最大的區別，不過是早和晚罷了。”
烙誠難過的哽咽了下，呼吸都變得顫抖，“那你、能不能活得久一點？”
蘇熠晨啞聲笑了，“當然，我會努力的。”
話到深處，他也拿不準自己的身體情況，乾脆將死亡的話題繼續下去。
畢竟，機會難得。
“要是爸爸突然死了，你會怎麼辦？”
剛問出口，烙誠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淚唰的奪出眼眶，傷心得肩膀不停顫動。
“不要哭，先把眼淚擦掉，仔細聽我說。”兒子情緒的崩潰完全在蘇熠晨的意料中。
他耐心做引導，壓抑心尖的疼痛。
“我也不願意離開你和你媽媽，只是，很多時候，很多事，我們沒有辦法控制，當那些事情不可避免的發生時，你要怎麼辦呢？”
烙誠不住的擡起手臂擦眼淚，迷茫的搖腦袋，“我、不知道。”
“那爸爸告訴你，你該怎麼辦。”
說完這句話，蘇熠晨停下來，等烙誠平復少許，聽得進他的話了，才繼續道：“可以哭，但不要一直哭，因爲就算你哭，爸爸也不會活過來。想辦法讓自己開心，和從前一樣去學校上課，努力把遊戲打通關，爸爸不在了，你就是家裏唯一的男子漢，你要替爸爸把媽媽照顧好，做她的英雄，不能讓人欺負她，你要更勇敢，更堅強，這樣，等你長大了，你也會變成絕地武士。”
烙誠聽得似懂非懂，但對於‘努力’、‘英雄’、‘照顧’還有‘勇敢堅強’這些詞彙，已有了比從前更深刻的認識。
等他真正做到，他也成爲了絕地武士……大概是這個意思吧。
“做得到嗎？”蘇熠晨溫煦的問。
烙誠努力收了眼淚，承諾道：“一定做到！”
“很好，不愧是我兒子。”他莞爾，沉沉的眸色裏掠過一思，“不要哭了，我這不還活得好好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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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無法否認的是，他的兒子擁有多愁善感的特質。
還有門外那隻，是不是也在哭呢？
“去給你媽媽倒杯水吧。”
看樣子，就算蘇熠晨兩隻腳跨進閻王殿，也要拼死掙扎，和鬼差爭取一下了。
如何放得下。